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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那边有人唱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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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记不清和春生大哥的交往是怎么开始的,有不少情景同时浮现,不完整,像儿时看过的黑白电影,只是一些片断,但有一丝不连贯的隽永和温暖时常袭上心头,让那一段遥远的岁月凝为永恒。

按照锡伯族的习惯,我们都称呼他“阿哥拜阿哥”。阿哥拜是春生大哥的乳名,却跟了他一辈子,直到他因突发心脏病辞世的那一刻,所有闻讯赶来奔丧的亲朋好友仍这样称呼他。这个名字好,与生俱来的生命符号因为蕴含着一个难以颠覆的秩序意味,不容卸载般成就了他虚怀若谷、仁慈谦让的长兄风范。

在我们相识以前,阿哥拜阿哥就已经拥有了令人艳羡的名气,对我们这些小他近十岁的后生来讲,用如雷贯耳、大名鼎鼎等惯用词汇形容这种状态也不为过。他创作的歌曲《唱给母亲的歌》被誉为锡伯族的“圣母颂”,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就风靡察布查尔大地,人人会唱,妇孺皆知。历经三、四十年,那优美深情的旋律仍回荡在所有锡伯同胞的心里,成为人们歌咏抒怀和表达情感的首选经典。他的另一首创作歌曲《沙枣树下》,一经发表,就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选中由“每周一歌”栏目播放,并作为艺术歌曲的典范之作编入新疆师范大学声乐教材。

阿哥拜阿哥的创作激情饱满,原创歌曲和舞蹈音乐作品近百首。除了谱曲,他还自己填词,并且擅长用双语(锡伯语、汉语)填写歌词,这对一个像他这样从小在母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尤其难,但他做到了,而且很出色。音乐创作之余,他也是锡伯族艺术家中最早搜集整理并翻译锡伯族民间歌曲音乐的实践者,为抢救濒于危亡的民族艺术瑰宝做出突出贡献。

和他极富表情的面容一样,阿哥拜阿哥性格中充满求索的欲望基因,其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之强烈程度,远胜于天真烂漫的孩童。1988年暑假期间,我陪两位武汉大学的研究生去察布查尔考察,作客时任县广播局记者的青年作家傅查新昌家,恰好阿哥拜阿哥也在此供职。他听说我来了,兴高采烈跑来见我们。窗子开着,阿哥拜阿哥探进一张笑容可掬的脸先跟我们打了个招呼,然后才绕进门来一一握手寒喧。那天,他十分谨慎而巧妙地将话题很快引向自己迫切想要了解的领域,于是,那个奥地利医生弗洛伊德不幸成了我们解剖的对象。他的理论并不深奥,但却另辟蹊径,向人们展示出既熟悉又恍惚的精神秘密,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一扇用另一种方式解释世界的大门。阿哥拜阿哥不停地吸着烟,两眼放光,始终保持着全神贯注的姿态,一脸的真诚和坦然。他用这种方式十分有效地控制着话题向自己所期待的纵深地带推进,将这次见面变成了值得记忆的经典场景。

起初我只简单地以为,阿哥拜阿哥对那些时尚的现代思潮及理论表现出比冲动更深沉的好奇,是出于一种礼仪上的考虑,是想让我们几个能有机会充分地卖弄一下自己。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他创作并发表的小说《疯子嘎拜》以后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心中早有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需要潜行探底,多少年他一定是做了相当充裕的准备的。阿哥拜阿哥人生经历凸凹跌宕,阅尽世事炎凉,八旗嘎善那些人间百态、翻转沧桑在他那里并非过眼烟云,而是沉积叠加成史诗般的冰川年轮,无时无刻不在体内发出崩裂坍塌的轰鸣。阿哥拜阿哥是个敏感的人,其洞察感触细致入微。作为一个在传统构造十分稳固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共和国同龄人,他的这种敏感的认知和体悟加上不甘随俗的思索,无形中与传统价值体系构成对立,在内心深处发酵成难以释怀的焦虑、躁动与困惑。他要表达这种复杂的意绪和情感,所以他如饥似渴地寻求表达的途径和方式,他还要寻求足够强大的伦理依据来为自己的表达护航。

《疯子嘎拜》的解构主义意味很浓,读者很难从中提取传统意义上的结构样本来解析作品。作品以主人公自述的模式展开叙事空间,嘎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妻一步步投入情敌的怀抱而束手无策,其零碎、散乱、纷繁的情绪按照由轻到重的程度向前推演,它构成主人公嘎拜内心摇摇欲坠的结构。这个结构十分模糊,没有秩序,不稳定,随时可能崩塌。跟着主人公耐心、细腻的叙述去接近这个结构,读者便会零距离感受到嘎拜的焦虑、愤懑、犹疑甚至神经质般躁动的情绪。嘎拜有一个终极而致命的目标就是希望用自己毫无底线的忍让和退缩来换取家庭的稳定与内心的平衡,以至于妄图通过装疯卖傻来抵御舆论的围剿,但在精神病院他彻底绝望并毁灭了,因为此前的一味退却,毫无张力形态的蓄势,他的毁灭显得微不足道,悄无声息。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现代叙事文本,如果不是因为汉语表达上偶尔显现的瑕疵和障碍,语言的消隐将会令作品臻于完美。

从一个传统意义上有才华的民族音乐人蜕变为一个卡夫卡式的叙事天才,阿哥拜阿哥所付出的努力并不为常人知晓,因为他不事张扬,从不在人前显摆。与人交往,他习惯于做一个专注的倾听者,笑容永远挂在脸上,那么谦和,那么天然,就像他家菜园里那些饱满、纯净、光鲜的西红柿、辣椒和豇豆,看上去令人从心底涌出无限惬意。

说他是叙事天才并不是一位生者对一位死者毫不吝啬的褒奖和溢美之辞。在我印象中,没有哪个人能比阿哥拜阿哥更会讲故事的了。有几次我们哥俩曾经彻夜聊天,我被他擅于将平凡化为神奇的能力迷翻了。我还发现,同一个故事,他在不同场合和时间讲述得虽然大致相同,但很多细节描述会有令人惊异的变化,变得更艺术,更有意味。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笔耕不辍,创作了不少小说、散文,后来由他的女儿赵洁、儿子赵赫精心搜集、整理,并以《山地故事》为名结集出版,《疯子嘎拜》也收入其中。阿哥拜阿哥去世的第二年,我去他家探视,何吉梅大姐送我几本《山地故事》,一本是给我的,另几本托我转交阿哥生前的几位好友。何吉梅大姐叹口气,说,唉,人走了,一下变得清静了许多,家里来的客人也少了。你阿哥生前总念叨你的好呢。

那一刻,我心里很酸楚。老念叨别人的好,这正是阿哥拜阿哥与众不同、崇尚和合的人格魅力,比之那些不懂得感恩、轻易背叛友情、邪恶之念难除和性情阴暗霉腐的谦谦君子们,不知要高尚多少倍。1995年底,阿哥来乌市参加一个研讨会,正好我手头有几张朋友送的一家五星级酒店的代金券,会议结束后我便把他接进城里住进了这家酒店好好享受了两天。其实,这只是个顺水人情,但阿哥却把此事看得很隆重,很深远。回去后,在朋友圈里他逢人便讲,不乏煊耀的意思,搞得妇孺皆知,人人垂涎。但我心知肚明,阿哥这样做的用意是很深的。一般情况下,生活工作在乌市或更大城市的人回家乡探亲公干,质朴的亲友们会宰羊杀鸡轮流接待。酒过三巡,气血上涌,宾客总要致谢表态,往往将胸脯拍得啪啪响,夸海口说,到了乌鲁木齐、到了北京千万要打电话啊!而事实上,人家来了,真的打电话了,城里人中有一些人便会撒谎应付,或推托有事,或言出差在外,干脆不见。时间久了,自然形成一种成见,多少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阿哥如此煊耀那次我对他的接待,正是有维护我声誉的用意在,对此我们心有灵犀,彼此感激。

十年前冬季那个寒冷的夜晚,傅查的电话传来阿哥突然辞世的不幸消息,像当胸挨了一记闷拳,五脏震撼。十年来总想写点文字以表哀思,但几次提笔展笺都被万千思绪淹没了表达的欲念,不知从何落笔。阿哥拜阿哥的过早离去,堪称民族之殇,他在某些艺术领域所达到的高度迄今无人能够望其项背。这真是现代版的天妒英才,就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儿。想一想,一个在民族艺术史上因其天才的创造性开辟一个时代的人,一个如此乐意将生活中的所有甘美都攒起来分配给每一天去慢慢品尝的人,一个如此钟爱写作,并希望将自己的感悟和体验与人分享的人,一个与世无争,内心平静,格外懂得维护亲情和友谊的人,在他未逾花甲、盛岁壮年之际就这样突然走出了我们的生活,怎不叫人扼腕太息!

阿哥拜阿哥,想你了,我们会唱起你那些深情优美的歌儿表达追忆和怀念的情感,这样,我们眼前就会浮现你眯着眼睛听我们唱歌的情形。但是,你在天堂,天堂那边有人唱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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