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陕北民歌中,有一首是这样唱的:
“对面面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你那要命的二妹妹。
二妹妹你在圪梁梁上,哥哥我在那个沟,
看见了那个哥哥,妹子你就摆一摆手。
东山上那个点灯呦,西山上的那个明,
一马马那个平川呀,瞭不见个人……”
这是《圪梁梁》,广泛流传在陕晋两省北部的黄河两岸。质朴真挚的歌词,高亢悠长的旋律,诉说着一对恋人炽热而忧伤的爱情。
听到这首歌时,眼前浮现出的,总是一些相关的影视画面以及摄影图片,或者是它们的拼接和重叠。上世纪80年代中期,由陈凯歌导演、张艺谋摄影的《黄土地》,强烈的画面感令人震撼。辽阔的视野中,是风沙侵蚀而形成的千沟万壑,空旷荒凉,光秃秃的山梁上,漫天飞扬的黄土中,兀立着一棵树,孤独而凄凉。那些镜头深深镌刻在记忆深处,凝固成为我对于陕北高原的想象。更晚一些时候,那首风靡大江南北的流行歌曲《黄土高坡》,又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印象——“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大风裹挟着黄土,日复一日地肆虐,天地间一片浑黄。
然而不久前的一次陕北之行,却彻底颠覆了我的这种印象。
几天中,我们十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乘坐一辆面包车,走进了延安市的宝塔区、延川县、延长县等地的一些村庄和田间。车有时行驶在平川上,两侧是重叠厚重的山梁,时常会有河流与道路平行,水面不宽,水流舒缓;更多的时候,是在山路上盘旋环绕,忽上忽下。朝车窗外望去,不论是仰视、平视还是俯瞰,千峰万壑,塬上塬下,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树木、灌木和草地,蓊郁连绵。浓淡各异、深浅不一的绿色,把地面遮蔽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到裸露的黄土。虽然不断听说近年来陕北的生态环境有了很大变化,心中已经做了一些铺垫,但身临其境,仍然感到出乎意料。眼前所见的一切,与脑海中已经固化了的想象实在是反差巨大,让人不由得感叹不已。
同车的一位南方作家,比我更有理由感叹,因为他有对比。他谈到,上世纪90年代初期曾经来过陕北,那时整整一面山坡上都看不到几棵树,炽烈的阳光下,一望无际的黄土将眼睛炙烤得难受。脚踩下去,经常会扬起一片浮土,迷了眼睛,鼻孔里也是一股土腥气。现在,隔了将近三十年故地重游,他说自己不禁有些恍惚了:这真的是自己曾经到过的地方吗?
当然不会错。起伏错落的梁峁沟塬,高低纵横的复杂地貌,都是陕北高原特有的景观。一路上,一位兼任陪同和向导的延安本地作家,多次唱起地道的陕北民歌,包括我喜欢的那首《圪梁梁》。听到熟悉的旋律,我自然备感亲切,忽然产生了一个新想法:这样的情歌,显然与当年的荒凉贫瘠的自然生态有关。那时植被稀疏,远近尽收眼底,毫无遮拦,才能让站在山梁上的妹妹,能够一眼望见山沟里的哥哥,才能让歌声没有遮挡地传递到对方的耳朵里。倘若是在今天这样的环境,到处草木茂密,蒙络披拂,目光投出去不远即被阻隔,哥哥和妹妹,恐怕要用别的方式和词汇来表达感情了。
从当年的黄土漫天到此刻的青翠盈目,这中间有着怎样的故事?
我的思绪也像民歌摇曳的腔调一样,被拉向遥远。包括延安地区在内的陕北高原,历史上也曾森林密布,水草丰美,气候温暖湿润。但早自秦汉时期就开始大规模地砍伐森林,此后又经过多个朝代的无节制的屯田垦荒,加上战乱频仍,过度放牧,导致生态平衡遭到极大破坏,水土流失严重。这样的民谣便是生动的写照:“春种一面坡,秋收一袋粮。”“山是和尚头,沟是干丘丘,三年两头旱,十种九难收。”好不容易盼来了一场雨,但因为山上植被稀疏,难以涵养水分,很容易引发山洪,挟裹着大量沙石的洪水骤然而至,瞬间就吞噬了人们的家园、财产甚至生命。到了上世纪末,生态已经恶化到难以负载人们的日常生活。联合国粮农组织专家考察延安后曾经断言:“这里不具备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
是生存还是死亡?这个尖锐的问题,真切地摆在陕北人民面前。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从吴起县开始,在各级政府的主导下,一场保护和改善生态环境的战役在延安全境内大规模地展开。封山禁牧、植树种草、林木主导等发展战略的有力贯彻实施,彻底改变了已经沿袭千年的生产方式,挽救了濒于崩溃的生态环境。
日积月累,久久为功,便有了这些让我们惊叹不已的巨大变化。
变化体现在每一道塬上,每一座崖畔,每一列山梁的脊背上,每一条溪流的转弯处。听当地人讲,因为植被茂密,空气中水分明显增多,有雾的天气也越来越常见了,这可是祖祖辈辈的先人们没有说起过的现象。的确,几天中我们呼吸到的都是清新润泽的空气,有人半开玩笑地说有一点儿失望,本来想体验一下黄土呛鼻子的味道,看来难以实现了。树木多了,各种禽鸟和动物迅速增多,一些绝迹多年的珍稀动物如野生金钱豹,也重新出现。
延安今天的生态环境,正是对于人和自然关系的最生动的阐释:尊重和呵护大自然,就会得到大自然的回馈。
相对于几千年有记载的历史,几十年只是一瞬。但就是在这短短的二三十年间,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堪称是奇迹的巨变。
也是在这里,我了解到,今年是国家退耕还林战略实施二十周年。二十年前,正是在深入考察并充分肯定了吴起县等地退耕还林的做法后,在延安市宝塔区燕沟流域的一座山坡上,国务院领导人提出了“退耕还林、封山绿化、以粮代赈、个体承包”的十六字方针。于是,一次必将镌刻于史册中的绿色生态建设运动,从曾经的红色革命圣地开始,向全国各地推广。追溯起来,今天神州大地连天蔽日的苍翠中,有一抹色彩,是来自当初黄土地上那一缕缕绿色火苗的映照。
电影《黄土地》中,光秃秃的山峁上那一棵孤零零的杜梨树,成为当年陕北生态的象征。那么,如果也用一幅画面来表达今天的延安,应该选取什么内容呢?
对于我来说,最有表现力的画面,应该是塬地上的一大片苹果树,映衬着周遭的高峰深壑,云起云落。
在北京时,最喜欢吃的就是洛川苹果。虽然价格要略高于别的品种,但个头均匀,口感脆甜,水分丰沛,多花几个钱值当。当时以为只是产于洛川县,来到后才发现,其实延安地区的多个县都有种植。这里的黄土土质疏松深厚,光照充足,昼夜温差大,无霜期、年均降雨量、年均温度等各项指标,都适合种植苹果。因此苹果种植成为延安的第一大主导性农业产业,形成了“苹果大产业,农民大脱贫”的产业扶贫模式,种植面积将近四百万亩。几天的行程中,时常可以望见一片片的苹果园。
在延长县一个叫作阿青村的地方,我们下了车,走进路边的一处苹果园,在果树夹出的小道间穿行。树干不算很高,但树冠四处伸展,繁茂的枝叶间缀满了苹果,有一些青色的果子上套着一个个牛皮纸袋,但大多数都已经红了,累累垂垂,将树枝压得下坠。刚刚落过一阵小雨,苹果上挂满了晶莹露珠。我留意到,好几株果树下铺了一长条银色的薄膜,向果园的主人打听,得知是为了折射日光,给果实背光的一面增色。
我想到了头一天晚餐时,一边吃着脆甜的苹果,一边听延安市委主要领导介绍苹果种植的过程。没有想到一个苹果的成熟要经过那么多道工序:刻芽、疏花、疏果、套装、拉枝、环割、除袋、转果、增色……要跨越好几个季节。他说起这些时如数家珍,神情中闪现着一种投入和陶醉。
而上述这些工作,还只是收获前的环节。苹果摘下之后,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分级分选,冷藏冷链,品牌包装,精深加工,市场营销……等等,这些更多靠的是政府的引导和支持。
由这里的苹果产业,我想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这样广阔的一片土地,要彻底改换贫穷落后的面貌,重建林密草茂山川秀美,要做的工作涉及到众多方面。封山禁牧,产业规划,移民搬迁,治沟造地,引进良种,技术培训……这其中每一项工作,都包括多少个环节,多少道工序?匆匆数日之间,我们只能是走马观花,难以做更为深入细致的了解,但呈现在我们视野中的种种景象却无疑说明,一切都在扎实笃定的进行中,并取得了令人鼓舞的成效。
还是回到眼前吧。摘苹果的时候到了,果农憨厚质朴的脸上挂着笑容。他说到,这片果园每年都能够收入20多万元,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悦,也感染了我们。
黄土地上生长的苹果,硕大红艳,香甜可口。它分明正在成为现实生活的一个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