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修房子都没钱,还指望有钱搬?”
刘福有咋也想不到,70岁这年,他签下人生第一份就业协议,当上了保洁员。
这事还得从搬迁讲起。
吕梁山深处的赵家洼村,属于山西忻州岢岚县。先前,刘福有大半辈子就住在这。小山村坡陡沟长、土地贫瘠,“干起活来累断腰。”年复一年,有点能力的都搬走了,剩下6户老人苦熬。
赵家洼村离县城12公里,开车只要15分钟。这短短的搬迁路,却让刘福有犹豫了好几年。
不搬吧,又破又老的房子,漏风漏雨。地里刨食,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
搬吧,去城里,没地种,吃根葱都要花钱,可咋活?
不只是刘福有,赵家洼村也走到了十字路口。搬还是不搬?在人称“可怜县”的岢岚县,有115个村庄跟赵家洼一样,要作出选择。
东沟村就是这115个村庄之一,村民王成仁说,自己苦怕了。
东沟村,听名字就知道,一个山沟沟,窝在大山里。村民吃饭看天,对两种天气又怕又盼,一是雨天,一是雪天。
王成仁一直记得多年前一个雨夜。“轰”地一下,村里一个土屋塌了,是自家弟弟的房子!不幸中的万幸,弟弟当晚不在家。房子没了,也没钱再盖,弟弟只能远走内蒙古去打工。
从此,一到雨夜,王成仁就不敢合眼,听着屋里“吧嗒吧嗒”的漏雨声,巴望着雨快点停。
可是,真没雨了,村民又盼雨。东沟村缺水,到最近的河边,上下山坡,一趟要花两三个小时。刚开始,村民用扁担挑水,后来累得不行了,就养了毛驴,用驴驮水。
村民也盼雪天。雨天接水,雪天煮水。隆冬,一见雪花飘落,王成仁立马抬起灶上的大铁锅,架到驴车上,约摸走2公里,找个干净的地儿,弯腰铲雪,装进大锅。“来回路上,风像刀子,连毛驴驴都跟着遭罪。”王成仁说。装满一大锅,回来一煮,好歹喝的水是有了。
甘蔗没有两头甜,山里的天气更是。这边有了雪水,那边河水却被冻得死死的。王成仁戴上棉手套,用斧头凿冰,凿开一个口子,赶紧舀桶水上来。可转身的工夫,刚露出头的水又结成冰,他只得再找薄冰,重新凿。
屋外天寒地冻,屋里也冰冷彻骨。村民买不起煤,冬天只能烧柴火,温度上不去,屋子还漏风。王成仁老伴说,她硬生生给冻出了关节炎。
“到老了,都没个遮风挡雨的地儿。”王成仁老两口真是在山里住够了。
就没想过搬出去吗?
“搬?修房子都没钱,还指望有钱搬?”王成仁老伴说。
东沟村是这样,赵家洼村也好不到哪儿去。
就说这冷。睡觉的时候,刘福有和老伴要戴上厚帽子,再裹上3床被子。房顶被耗子钻出一个个洞;大大的窗子,上面只镶了一小块玻璃,剩下的全用麻纸糊上,能不冻得直哆嗦吗?
再说这缺水。赵家洼村只有一口井,村民光喝都嫌不够,根本顾不上浇庄稼。可想而知,地里的收成好不了。
刘福有说,村民种了不少东西,谷子、玉米、莜麦、山药蛋子,能种的都种。碰上风调雨顺,地里能长出第二年的化肥钱。要是年景不好,顶多闹个平衡。再不好了,就得倒贴。
为了这点收成,村民们腰都快累折了。吕梁山,田在梁上,路在坡上。一级级梯田层层叠叠,羊肠小路曲曲折折。耕地、施肥,家伙什全靠人背。收了粮食,还靠人背。“就是一条大绳两条腿,每次背差不多100斤,山药蛋子硌得背生疼,几天下来脚底板磨得全是泡。”刘福有说,收粮就像打仗,夏忙防雨水,秋忙防霜雪,甚时候都不能放松。
村里其他人呢?跟刘福有差不多,6户老人,有5户是贫困户,日子拖一天算一天。头疼脑热,谁都免不了。刘福有和老伴加上他的老母亲住村里,一人一个药袋袋。平日吃药还好说,要是突发个甚病,就得赶紧出村瞧,可这路啊,又是个愁事。
岢岚县是吕梁山集中连片特困区,许多村庄是对面一座大山,背靠一座大山。两山一夹,道路狭窄崎岖,车子进出一次,爬坡蹚水,一路颠簸。
有一次,刘福有老母亲重感冒,吃药不灵,得赶紧送到县医院。他家倒是有一辆破摩托,可老母亲岁数大了,又生了病,骑在摩托上,万一东倒西歪一头栽下来,可咋弄?没法子,刘福有只好拿来绳子,将老母亲绑在摩托上。
听到这儿,记者有些吃惊。刘福有淡淡地补上一句:“村里的人都这么干哩。”
活得忒苦,不想变一变?赵家洼村的人想过,东沟村的人也想过,可留守的老弱村民们,除了种点薄地,还能做甚?
“安排得这么周全,咱还有甚意见?搬!”
直到2016年,这些老人才晓得,自己还有另一种活法。
这年3月,岢岚县人大驻村工作队进驻赵家洼村,队员陈福庆后来成了村第一书记。
见陈福庆住进了村,刘福有笑话他:“这个瞎沟,住的尽是七老八十的人,你来做甚?”陈福庆笑笑,拿上笤帚扫起了刘家院子。
挑水、劈柴、锄地,队员们把这些活儿担了起来。一来二去,他们跟村民熟了。每户的家底,队员们掰手指能说上来了,帮扶也就开始了。
起初,扶贫队按着过去的经验,落实低保、大病救助。隔三岔五给村民送桶油、扛袋面。可队员们越来越感觉,这种小修小补不能从根儿上解决问题。
赵家洼村的处境有多难?陈福庆总结出了“六多、三难、三不通”——坡多、灾难多、外流人员多、老人多、病残多、单身汉多;上学难、就医难、娶媳妇难;网络不通、动力电不通、电话不通。
家底摸清了,扶贫队再算账。要把基础设施全建起来,没个一两千万拿不下来。岢岚县是国家级贫困县,一年财政收入刚过亿,这么多钱全投到一个小山村,肯定不现实。况且,像赵家洼这种情况的村子,全县有115个!
赵家洼这方水土,根本养不好一方人。除了整村搬迁,没别的出路。
县里向6户人家提出搬迁计划,13位老人一口回绝:“不搬!”
且不说安土重迁的老观念,单是想想将来的生活,老人们就直皱眉头。刘福有跟陈福庆讲:“我快70了,就快不能动弹了,种点地,怎么着也能种出口粮。要是去了城里,吃甚呀喝甚呀?咋活?”
刘福有说得在理。其实,国家早想到了这一点。陈福庆跟刘福有把政策一项项说道清楚。
先说咋搬。按省里政策,刘福有家的搬迁安置费是11万多元,说白了,就是不花钱住新房。新房面积是75平米。
刘福有问:“75平米是多大?有没有我现在这摊子大?”
陈福庆给逗乐了:“有你两处院子加起来那么大!”
刘福有吃一大惊:“真的哇?”
再说搬后咋过。村民搬走后,赵家洼村原址复垦、退耕还林。退耕1亩地补给村民1500元,分5年给清。再加上各种补助,刘福有一年能拿到3万多元。另外,土地复垦后种松树,树下套种中药材,将来中药材卖了钱,村民还能分红。
陈福庆不停做工作,村民们心动了。
2017年6月21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赵家洼村。
当地干部向总书记报告:“赵家洼村生存环境很差,下一步工作目标是通过易地搬迁挪穷窝、拔穷根。”总书记肯定了这个思路。
这下,赵家洼村名气大了,当地干部的压力也大了。赵家洼的搬迁有了示范效应,全县瞩目,全省关注。
可一说搬,村民仍是磨叽。他们还有一层顾虑:“政策是好,能到位吗?”
2017年8月,县里派出一辆大客车,拉上贫困户,去城里看房。
车停在广惠园移民新村。刘福有的房子是5号楼5单元2层东户。一进门,他东瞅西看,高兴得像个孩子。屋里有自来水、煤气灶、马桶、地暖,家具也配齐了。村民们一间间房打量,一件件物品抚摸。
“村里的房子,有一回炕上睡了8个人。现在好了,闺女再回娘家,用不着发愁没地儿住了。”刘福有说。
一切远超村民预想。“安排得这么周全,咱还有甚意见?搬!”从那天起,6户老人都盼着早点搬。9月22日,赵家洼村在全县第一个完成整村易地扶贫搬迁。之后,全县115个村庄陆续完成了整村搬迁。
“我也晓得个好赖哇,能做我就多做些”
在广惠园移民新村,保洁员刘福有穿着橘黄色制服,正清扫街道。“我搬到县城第三天就有了这份工,可比种地轻省多了,早上扫一回,下午扫一回,每月就有1050块钱的工资。”他告诉记者。
按说,刘福有这年纪,就算在家闲着,有低保兜底,日子也还行。但他总说:“坐着没有动起来好。”
刘福有干活认真,他打扫过的地方,没一片废纸、一个烟头。“党和政府对我们这么好,我也晓得个好赖哇,能做我就多做些,尽我的本事。咱这一扫帚,要扫出个干净的岢岚才行。”
陈福庆也跟村民到了广惠园,接着给村民办事。用水电、买东西,只要遇到困难,村民就找他。
进了城,没一个月,每位老人都配上了手机。他们常给陈福庆打电话,每次开头的几句话,差不多都是这样:
“陈书记,有事没事?”
“我没事。您有事?”
“陪我上街办个事哇。”
有一天,刘福有给陈福庆拨了一个电话,但没打通,老人有些不安。大约半小时后,电话响了,刘福有赶忙接起来。
“大爷,我今天在开人代会哩。天冷,您多穿衣裳。”电话那头传来陈福庆的声音。
“哦,我还说哩,这两天咋看不见你了。”
放下电话,老人心里踏实了。身边的人打趣说:“看把你急的,你跟儿子也没这么亲哩。”刘福有笑:“陈书记可是好人,帮了咱大忙。”
村民搬进新居,也一天天融入了新生活。他们不再往楼道里堆杂物,家里还种上了花,在小区拉家常也不再只找本村的人……
2017年,东沟村搬迁。王成仁就近搬到了宋家沟村。
记者来到宋家沟村时,一眼望去,一排排民居齐整着呢,家家都是灰墙黄门、灯笼高挂。一问方知,这个村是国家3A级乡村旅游景区。
在宋水后街,记者走进一处独门独户的晋北特色小院,这是王成仁老两口的新居。2间瓦房里,添置了洗衣机、冰柜、彩电。
“以前最难的吃水问题呢?”记者问。
“这还有甚问题?一拧水龙头,哗哗流。”王成仁老伴咧嘴笑。
不苦了,村民在琢磨啥呢?
2017年6月21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宋家沟村。“希望乡亲们同党中央一起撸起袖子加油干,让好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总书记的亲切鼓励,村民们记得牢牢的。
现在,村民想的是怎么致富。到村委会要救济的少了,喝得烂醉去乡政府告状的没了,就连找村委会要袋面、要桶油,都觉着脸上过不去。
有的村民摆地摊,把当地的蘑菇、茶叶卖给游客;有的村民开门店,卖手工刺绣包;还有村民开农家乐……
2017年,刚搬进来的村民刘林桃就支起小摊卖凉皮。一年下来,光卖凉皮,她就赚了六七千元。
“现在生意咋样?”记者问。
“没以前赚得多了。”
“为啥?”
“卖凉皮的多了哇。”刘林桃搓搓手说,“我得找点别的事干了。”
村干部一听,笑了:“有竞争也正常嘛,大家都想靠这双手干点活、赚点钱。”
记者手记
土地是金
信任胜金
易地扶贫搬迁,有的农民不愿意。为啥?很多人说了,“原因不是明摆着嘛,故土难移呗。”到赵家洼村采访后,记者发现,还真没那么简单。
农民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老屋上的每块泥巴,都是自己一手抹上去的,不舍,那是一定的。但更要紧的是,农民怕离开了土地,没法活。
土地最能给农民安全感,农民最信任土地。种地苦,但起码不至于挨饿。进了城,政策不是自家定的,市场不在自己手里,怎能不担心?
农民在想啥,党和政府清楚。政策说了,房子给你盖好,家具给你装上,补贴给你谈妥,工作给你张罗……可农民还是犯嘀咕:“都能兑现吗?”
信任,成了让农民出村要搭的最后一座桥。
扶贫干部就是搭桥的人。
陈福庆第一次走进赵家洼村,听到的就是冷冷的一句:“你来做甚?”村民话里有话:你不就是来应付差事的吗?
村民错了。陈福庆扎到村里后,水帮着挑、柴帮着劈、地帮着锄,什么活都干。谁家缺点啥,他去城里买;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他就找车给送去医院。慢慢地,陈福庆不光住进了村子,还住进了村民心里。不止一位村民告诉记者:“每天看到陈书记,就踏实了。”
陈福庆说的话,村民们信!他把搬迁政策说道明白,村民动了心。再实地一看房,没的说,“搬!”
村民没信错,搬出来就是好。住进新房子,70岁的王三女大娘逢人就讲:“说甚我也不回去了!”她还把家里的备用钥匙给了陈福庆。
土地是金,信任胜金。今天,农民信任扶贫干部,信任党和政府的好政策,就如同他们祖祖辈辈信任土地一样。